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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別(正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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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別(正文完)

秋夜。

燭光忽的跳了一下, 是爆了一朵燭花。

姜離和趙寰同時轉頭看了一眼。

龍德宮沒有什麽慶典活動,頗為安靜。

但正因這份安靜,能隱隱聽到外面街上開封百姓的歡騰慶賀之聲。姜離覺得這比皇城裏觥籌交錯的宴飲聲, 更令她感同身受的歡喜。

“是啊。”姜離接過多富手裏的凍梨,很尋常的動作。

趙寰卻無端想起幾年前, 眼前人遞給她劍的模樣。

然後聽眼前人坦率而平和道:“我要回家去了。”

“你回到了開封, 易安居士也已經回過濟南府探親, 岳少保如今人就在黃龍府,李老相公……”她把人念叨了一遍,連過了周歲沒多久的幼安也沒有忘記。

話語停下。

姜離側首望著窗外一輪明月。

才過了中秋佳節, 月雖不圓卻光華清朗。

“我也想回到自己家去了。”

趙寰就說不出任何挽留的話。

“可起碼……”

姜離切開汁水豐富的凍梨,跟趙寰一人一半:“我當然會等大軍凱旋。”

“你放心, 我也會提前與你們道別的。”

想說的話,都被對方說完, 趙寰只好自暴自棄吃起了梨。

**

趙寰離開後, 姜離繼續開始收拾東西。

倒不是打包她能帶走的, 而是整理她要留下的。

一只只貼了名諱的箱子,她分門別類往裏面擺放著器物。

姜離邊做收納邊對蹲在旁邊的玄貓道:“我離開後,你會隨機綁定下一個用戶嗎?”

6688聲音很無奈:“你從來都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,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——”

【您好,新用戶姜離,歡迎您綁定《皇帝的模擬人生》。我是您的專屬智能客服6688號。】

姜離的手頓住。

這意思是……

6688晃著貓尾巴道:“還有,我之前跟你說過, 為什麽正式用戶的配備客服是這個功能吧。”

“根據我們系統的大數據調研,被選中的用戶長期模擬昏君, 尤其是要面對昏君留下來的各種爛攤子,往往會產生精神狀態不穩定的問題。”

“所以正式用戶都會解鎖該功能, 讓用戶不要迷失在扮演的昏君身份裏。”

姜離:啊,我記得。當時她還吐槽客服最大的功能就是撫慰犬。

原來,這個功能不限於綁定系統的時間內嗎?

6688一身正氣回答了她的問題:“我們的系統是符合國家清朗運動的綠色系統,後續服務質保終身——在用戶完成任務回家後,將由專屬客服監督你過上正常的生活。”

“不因過去多年的‘昏君經歷’心志扭曲,以至於做出什麽違法亂紀的事兒。”

“絕不能對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產生任何危害!”

6688翻著條例:“你連闖紅燈、騎摩托或者電動車不戴頭盔都不行哦!”

姜離:……

她忽然悟了:你們系統之所以全是bug,是因為精力都拿去做售後客服了是吧!

姜離緩緩點頭:行吧,誰破壞誰治理。也是人間正道。

6688對她伸出了貓爪:“以後到了你的世界,還請多指教了。”

*

在姜離握了握貓爪後,6688又道:“對了,我還給你爭取到了一個賠償——你之前不是說過,比起不得不當昏君,更想當只貓嗎?”

6688道:“在你離開前的十二個時辰,可以去做一只貓。”

不等姜離問,6688就解釋道:“不是像之前一樣,你只能透過貓的視線來看發生的一切。而是,你就是一只真的貓。”頓了頓後,6688嚴謹修改了措辭:“但你可以開口說人話,那你應該是一只……柴郡貓。”

最後一日,就不必以昏君的身體,困在這龍德宮裏了。

不必再像明時一樣,最後送給景泰帝的告別信,都得他去送。

姜離托腮想了想:“既然能夠做貓……我要做西伯利亞金漸層!”

6688:……

**

這一年秋季,太上皇病了。

而且越來越重,顯然有病入膏肓之勢。

朝臣們:啊這,雖然我們曾經恨鐵不成鋼地猜測過,覺得太上皇所作所為簡直不像宋人,像個金人。

現在看來……莫不是真的?

不然怎麽岳帥直搗黃龍,攻破會寧府的捷報傳回來,太上皇就病入膏肓了呢?

太上皇既然病的厲害,後事就要預備起來了。

好在,甭管是出於本意,還是‘被迫’本意,太上皇的親筆詔書傳到了群臣之中:想之前國破,北宋先帝的八陵均被金人或是賊人盜掘,無非是因為厚葬財物的緣故,故而太上皇強烈要求自己薄葬無陪陵器皿。

薄葬就好!

朝臣們想:反正太上皇在位十多年,也在江南給自己修了一處皇陵了。也不必再耗費民力財力於開封再起皇陵——反正太上皇畢生所願都是安居江南,直接給扔回去就完了。

而皇帝想的比群臣更高一層:等姐姐一走,直接把完顏構也分段燒給祖宗,一步到位落葉歸根,不必中間商賺差價。

**

征元四年的除夕。

皇帝早已下旨:今年的除夕夜設禦筵賜百官群臣,共迎新歲。

朝臣們對皇帝如此興致一點也不意外:今歲如此盛事捷報,如何慶祝都不為過!

而這一日清晨,趙寰很早就來到了龍德宮。

來道別。

在走進屋之前,趙寰自然看到了院中躺椅上蹲坐的小老虎。

——她原也沒在意,這是姐姐兩個多月前向她要的。趙寰只以為姐姐養夠了貓,想在回家前養養老虎。

獸苑也恰好有剛出生的小老虎,趙寰就連飼養宦官帶老虎一起打包送來了龍德宮。

生來由人豢養的小老虎,很有些貓性:對熟悉的人頗為親近,對她這種不天天在身邊的人,就會有些害怕,常常趙寰一來就跑到屋裏躲著去了。

然而今日,她在路過小老虎時,被拉住了衣袖。

五十多天的小老虎,體型只比貓大兩圈,但到底是猛獸的骨骼,所以爪子生來又厚又大,看起來就非常好捏。

這些天,姜離沒忍住,天天在揉小老虎。

趙寰轉頭對上一雙圓眼睛的時候,忽然心有所感。

“多富。”這是姜離自己的聲音。

落在趙寰耳朵裏,只覺得這語調又輕快又溫柔,明明是從未聽到過的音色,但趙寰卻覺得格外熟悉,似乎……本就該是這樣。

“姐姐?”

就見小老虎歡快點頭,連尾巴都跟著有規律的上下搖擺。

*

趙寰本來想好了,今日一定不要失態,不要露出太難過的神色。

不是所有的別離都是壞事。

人能夠回家,是件心願達成的圓滿事。

為此,趙寰都決定今天多看完顏構那張臉,好消解傷感。而不是像以往一樣,格外忽略面容去看眼睛。

可如今,面對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小老虎。

趙寰再也忍不住,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幼童年紀,孤單醒來的雨夜,能抱住的只有帳子裏的老虎布偶。

這茫茫天地……

她抱著小老虎坐下來,眼淚簌簌落下。

一只毛茸茸的腦袋靠在她身上:“多富,別哭啊。”姜離努力哄她道:“你是宋的皇帝啊,還是收拾山河,功績遠邁先帝們的那種皇帝!”

趙寰有手帕,但還是用龍袍的袖子擦了擦眼淚,金線擦得臉有些生疼:是啊,但我也是要失去親人的皇帝了。

*

這一日,姜離見到了所有想見到的人。

並且在她強烈要求下,趙寰沒有提前劇透,任由小老虎搖頭擺尾去跟每個人打招呼。

姜離也就如願看到了每個人驚訝的樣子。

比如李綱老相公,被老虎忽然開口說人話,震到方正的臉都變成了長臉。

比如岳帥父子,如出一轍地驚到瞳孔地震,只是岳雲還跳遠了一下。

再比如韓帥,差點喝一聲‘妖孽’擡手就給她扔出去,還好被梁將軍一把按住。

……

趙寰還不忘再次命人去辛府,接走了人家的孫子。

辛讚:我這名字到底起的多好啊?陛下這麽喜歡!

姜離感慨:天才就是天才。

一歲半的辛棄疾,已經會說話了。甚至不是單獨的蹦詞蹦字,而是能流暢說整句,跟人對答簡單的話語。

而且在孩子眼裏並不覺得老虎會說話,是什麽奇怪的事情。

畢竟……這也是他第一次見老虎。

兩人如今體型相差也不太大,就趴在一起聊了好一會兒天。

於是等辛讚從宮裏接走孫子的時候,問他今日做了什麽,就聽幼崽答道:“好多人啊。”

只是如今的他還太小,尚不能解悲歡離合的滋味。所以不明白為什麽今日龍德宮人很多,卻不熱鬧。

小朋友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情:“祖父!老虎跟我說話了。”

辛讚被逗的大笑:小孩子的胡話真可愛。

**

這一夜除夕佳宴。

文武百官就見陛下出席時,懷裏竟然還抱了一只小老虎。

劉尚書年紀有點大了,夜裏有些看不清楚,就對前面站著的李老相公道:“不愧是陛下養的貓!您瞧這花色,這個頭,這臉上的紋路,簡直像是一只虎啊。”

李綱沈聲道:“劉尚書,那有沒有可能,就是一只小老虎呢?”

劉尚書尷尬笑了兩聲,迅速抹去幾個字:“不愧是陛下。”

然而李綱相公沒再接話。

劉尚書:?

自捷報傳回後,李老相公每日都很亢奮,平時話很多的,怎麽今天這大喜的日子,倒怪傷感似的?

*

盛宴浩大,簫鼓喧天。

夜色越來越深。

姜離看著系統內的倒計時,對趙寰道:“我想再跟岳少保說說話。”

說來,她在這裏的幾年,最牽掛安危的人是岳少保,但見得最少的人,卻也是他。

因將軍總是輾轉於保境安民的日日夜夜,無有停歇地奔波在八千裏路雲和月下,塵與土中。

趙寰原本在撫摸虎背的手一頓。

聲音有一絲抑制不住的微顫:“好。”

道別、叮囑、祝福的話,都已然說過太多,實不必再說。

小英小心翼翼把小老虎抱到岳少保處。

轉頭的瞬間,也忍不住偷偷抹了把淚。就在今日,這只小老虎用爪子推給他一塊,夢寐以求的內侍省押班的金邊腰牌。

**

岳少保雙手接過幼虎,置於膝頭。

高賓滿座熱鬧至極的的禦筵上,發生著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對話。

岳帥先說起了宗老將軍的墳塋。

今歲大勝凱旋,歸朝受封樞密使後,十餘年來,岳飛終於為了自己的私事向皇帝請了月餘的休沐。

帶著一家人南下,去告祭宗澤老將軍。

以燕雲十六州的沙塵,以黃龍府的土地。

而他也很清楚:若非她做了這宋的官家,自己的下場絕不會好於宗老將軍。

他如是想,也就如是道。

聽岳少保說起身死,姜離才更清楚地記起今年今歲。

征元四年除夕啊。

若還是紹興年間,便是紹興十一年,除夕夜。

那麽昨天,就是岳將軍身死風波亭的忌日。

沒有這個除夕,更沒有新的一年。

但……

小老虎扒在他身上,眼睛滾圓而透徹。

“其實是岳少保救了我。”

她來的第一天,可是當場手搓繩子,就要上吊。

如果系統bug再大一點,把她卡到了這紹興十一年的除夕夜後。

如果能力挽天傾的人不在了。

她絕對不帶猶豫地離開這裏——或許會耽擱一會兒,帶上秦檜等人一起去死。

*

岳帥望著這雙眼睛,聽她言語中毫不掩飾的極度信任。

不由感慨:是啊,數年前只是初見,她就選擇了完完全全信任他。

到今日靖康恥已然雪,他終於能夠說出:萬幸,我未辜負你這份堅定的選擇。

然而卻見小老虎搖頭道:“岳少保,這不是選擇。”

是一種……下意識,或者說是本能。

每一個跟她一樣長大的華夏兒女,在忽然來到南宋這種山河破碎,外患內奸的情形下,一定都會下意識想到你,信任你,依靠你。

就像——

“我的故鄉,那位偉人是這樣說起你的‘他流了血,這血就滲透到我們民族體內,世世代代傳下來。’”*

是早就融進華夏血脈裏的精魂。

岳帥不免好奇。

因姜離說到‘那位偉人’時,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鄭重和敬仰。

果然,姜離很快道:“那位偉人,再造了華夏山河。”

“我們生活在一個,他帶著無數先烈開創的嶄新世界。”

沒有完美無缺的時代,但絕對是翻天覆地的,是前所未有的,更好的世界。

岳飛聽她這般語氣,便心下十分安慰:所以,是念念不忘的家鄉。

他的手上全都是多年挽弓握槍留下的厚繭和舊疤。

於是他很輕很輕摸了摸小老虎的腦袋。

“回家的路上,要一路平安。”

兩顆亮晶晶的淚水落在他身上。

子時的鐘聲響起。

“岳少保。”

“新歲快樂,一世安康。”

**

宮宴,子時。

易安居士看著對面岳帥膝上,驟然不再親人反而開始不斷撲騰的小老虎。

心跳空了一拍。

是離別的休止。

李清照有些恍惚。

這禦宴上還是一般的觥籌交錯,朝臣們把酒往來。

但她與丹陛之上的皇帝,與左側的李老相公,與對面的岳帥……許多人,不約而同端起了酒杯。

送別一位珍貴的朋友。

*

這一夜,唐琬見老師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。

眼睛裏似乎是醉意漫上來的水光,映著這開封城一朵一朵似乎永遠也燃不盡的煙火。

但她還是覺得,這不是醉意。

“老師,您……”

怎麽哭了?

李清照悵然道:“我只是忽然想起了濟南府夏日的荷花。”

唐琬想:是啊老師一直在京城做官,哪怕回鄉探親也都是年節下,沒有夏日回去過。

“那等明年夏日,我陪老師一起回去好嗎?”

“好。”

夏日風荷,若她如年少一般,在故鄉的藕花深處沈醉睡去——

夢裏會有一只眼睛滾圓,博戲總是輸的小老虎。

*

子時來臨,皇宮內外俱是連綿不絕的鞭炮聲,席上是把酒相酬恭賀新歲之音。

新歲到了。

又是新的一年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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